【香蜜沉沉烬如霜】尾声二之兄弟诀别

邝露

穷奇终于破体而出，心下一喜，脚下未曾迈出半步，却已被游走在殿内的墨绿雾气锁定。

这凶兽竟是冲自己而来，一旦被它附身……

先前因润玉被穷奇反噬，在自己心中盘桓的恶果，电光火石之间全部涌入脑海。

宁死也决不能让它成功！

人鱼泪正化作水雾漂浮空中，忽而想到先前锦觅不慎遗落的那片龙鳞，握在手中，平添不少勇气。

陛下，请保重！

双目紧闭，默运玄功，准备崩裂真身，令穷奇无处可寄。

宁夜

此刻殿中墨绿浓雾弥漫，众人目不能视，润玉旭凤来不及辨清穷奇逃逸方向，眼看邝露即将被穷奇附身，然而她闭目之际，手中龙鳞放出幽光。

润玉

心口处忽然传来奇异的波动，全身剧震，目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，想也不想就要动身而去。但甫一迈步，便扯动四肢铁链锵啷啷的响动，进退不得。感应到心口处的波动越来越强烈，仰首直视眼前重重迷雾，焦急的双目中渐渐透出滔天怒意。

龙有逆鳞，敢触者，死。

浓雾中，忽然闪过一道耀眼光华，银色巨龙直冲而起，一声龙吟，震彻九霄。弥漫在殿中浓重的墨绿之色如遭沸汤泼雪，瞬间稀薄了许多。

尔如蝼蚁，我为龙。

翻滚，冲击，嘶吼，长啸，墨绿雾气一重一重飞快散去，随着最后一声不甘的咆哮，终于消散无踪。

银龙落地，化为白色身影。然而看到对面手握龙鳞，望着自己的女子，却怔怔的说不出话来。良久，方涩然开口：“这龙鳞……为何会在你手上？”

邝露

生死不过刹那。

或者……在消散而去的那一刻，自己还能再看他一回也不一定？只因抱持着这份自私的侥幸，引爆真身之前，一并催动了龙鳞中的召唤咒。

但穷奇的煞气突然消失，再睁开眼睛，白衣曳地，黑发及肩，却不是心之所系是谁？

他站在自己面前，自己却并未有半刻欣喜，只剩无尽的哀怜。

哀怜谁呢？

他吗？明知锦觅早已身死魂消，却依然依约而至，只为寻求那万中之一能够重见的可能。到头来只找到更多一分的失望。

龙鳞吗？本是一片赤诚真心，却偏偏因此而令心上人隐遁逃离，天上地下再难相见。空余一腔热血，一片空诺。

还是……自己呢？这一面虽然到底还是见到了，穷奇却已消亡……还真是不如死了的好！

终于开口，却总是不忍再伤他一次。锦觅欲赠鳞片、自己据理规劝的事情不愿说；锦觅将龙鳞丢失辗转被自己捡到的事情不能说。

到最后也只是双膝跪地将弯月一般的鳞片举过头顶：“请陛下治邝露私藏之罪。”

润玉

呆呆伸手拿起龙鳞，嘴角渐渐浮起了然与自嘲的笑容，苦涩至极。

原来，她是如此离开人鱼泪的结界。
原来，她视此物不过工具，一旦逃离，便弃如敝履。
原来，她真的对自己，厌恶至斯。

是自己罪有应得吧。明明只是想要分享她的温暖，最后，却夺去了她的所有阳光。

这一局，是自己，输得彻底。
自己下的赌注，愿赌，服输。

一滴泪无声无息跌落，掉在掌心龙鳞，自温热而冰凉，终于慢慢消失。

再见了，觅儿。

“不是什么大事，毋须如此。”握住龙鳞的手负至背后，另一只手将邝露扶起。

她眼中的神情，再熟悉不过。只因自己也曾无数次用那样的眼神，看着另一个人。

不愿伤她，不该伤她，可终究，自己还是伤了她。

“你先出去吧，我和二殿下有话要说。”低声开口，比起从前，多了一份顾惜与轻柔。

此时独自静静呆上一会儿，比起在这里面对自己，对她来说，或许会更好一些吧。

邝露

到底也还是伤了他的心，到底也还是什么都瞒不下，到底还是什么都做不成。

一见润玉的反应，心里早已经明白了十之八九。六神无主之下正好领命离开，木然行礼退出璇玑宫，殿外天地广阔却好似没有一丝空气，令人窒息憋闷。

殿外的虹桥如故，百余年前所获的些微欣喜尤在眼前，那时轻易的满足却已经不复见。

到底还是不一样了呢！

但纵然天地变了，难道自己也就应该随之改变吗？

魇兽忽然而来，站在自己身侧亲昵示好。逝水飞渡，唯它一如往昔。

“只有你还是老样子呐。”感叹着摸了摸它的头，“我应当学你。”

伸出手时，人鱼泪滑落腕间，竟随着自己出来了：“你看，这一回，足够我体会千年时光了。”言语间似与百余年前知足常乐的那个邝露合而为一。

生如逆水，退易进难，便以进退以评优劣。进者智也，然退亦勇。勇者，坦然无惧。

润玉

眼见邝露走远，方回过身，双手平平一展，手中已多了一只匣子，递给旭凤。

“这是锦觅的东西，我猜，她是想留给你。”

接着又走向几案，拿起一卷诏书，递了过去：“这是禅位诏书，我已拟好，只是于我的处置，你若不满，还可再行商榷。”

“我监守自盗，修炼禁术，为一己之私妄启战端，涂炭生灵，本当明正典刑以鉴天条，但你新即帝位，未有自己班底，手段太过酷厉，未免人人自危。只要立威，流放归墟已经足够，亦可博得仁善之名。待你根基稳固，再重行量刑，那时再不会有人多说什么。不过你若有别的想法，也可直言。”

旭凤

穷奇反扑之力更在意料之外，好在润玉心有感应，及时补救成功，深呼一口气的同时，也将两人的举动看在眼里，待邝露离开后才道：“我是该说你不懂珍惜，还是该笑你其实是个傻瓜。”
话音未落，便见润玉手上多了个匣子，说是锦觅留给自己的，神情顿时一敛，伸手接过，却未打开，也未回话，直到润玉一番让位的说辞结束。
“天帝陛下从小便是这样，赢了便走，不让人有找回场子的机会，如今又要故技重施了么。”

润玉

“从小到大，我又有哪一次，真正赢过你？”

叹了口气，带着不易察觉的轻松与释然：“以你的本事和出身，接这个位子，再是名正言顺不过。还想要别的什么？我如今孑然一身，别无长物，再加上与穷奇斗了那一场，已是强弩之末，你若想揍我一顿出气，那也只有认了。”

有意无意，却将旭凤开头那两句话忽略了过去。

旭凤

“你要不是现在这副样子，我倒真想扇你两巴掌。”
垂首望向手中的匣子，黯然道：“当日我便说过，我从不在意天帝之位，也不在意其他的权力，我心中所系，只有一个她而已。”

润玉

也看向交到旭凤手中的匣子，默然片刻，道：“是我当初执念太深，入了魔障，害了你们。”

旭凤

“现在说这些，又有什么用了，她已经……呃……”
适才消耗了太多火灵，潜伏体内的寒毒乘机反噬，握着匣子的手不住颤抖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

润玉

“怎么回事？”伸手探上旭凤脉门，面色一变：“她给你的蓬羽，你没有服下？”

旭凤

“我扔了。”推开润玉把脉的手，将匣子抱在怀里。
“若反噬之前，还找不到锦觅，那黄泉路上，我或许还来得及追上她。”

润玉

“你！”一时气结，指着旭凤说不出话来，半晌方道：“我以为我已足够肆意妄为，没想到比起你，仍是只能甘拜下风。”看了一眼手中拟好的诏书，苦笑着摇了摇头。

他的性子，从来如此，劝不了，不必劝。何况自己又凭什么去劝他。

谁无痼疾难相笑，各有风流两不如。

旭凤

“彼此彼此，毕竟我们是兄……”
一时语快，差点脱口而出，赶紧将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，转而说道：
“你私放穷奇，挑起战争，如今穷奇已除，你难道还想一走了之吗，世上岂有这么便宜的事。”

润玉

“自幼便是你闯的祸，我来收拾，如今要你替我收拾一次，便如此心不甘情不愿。罢罢罢，总之眼下穷奇已除，我又打不过你，你说什么，便是什么罢。”

无奈地挥了挥手，当作不曾在意旭凤未出口的那个字。有些裂痕，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弥补，他既不说，自己也不必相强。

旭凤

童年的回忆在脑中不断闪回，幼时有多少欢乐，成年后便有多少痛苦。
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，那该多好。
可惜这世上，不会有如果。
“世人都追求天帝之位，却不知天帝之位才是这六界最大的囚笼，至高无上这四个字，便是对你最大的惩罚。”

润玉

万里江山，无边孤单，到头来，该自己承担的，终究还是要自己承担。

缓缓点头：“如你所愿。”

旭凤

“只不过，天帝这个名字，实在和你不搭，考虑一下，改个名叫玉帝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