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云上倾】第三幕 救难

袁煌

陆云赫进入南疆，发现昔日平静安和的南疆城，已沦为人间炼狱。男子们已无意耕作，集结在一起组成“民兵营”，不断攻打贺知瞑兵营和府邸，意图夺回多缴纳的税银。他试图稳定局面，一边安抚人心，一边命镖局兄弟将手中银钱先分发给疾苦人家。他找到“民军营” 头领，多次苦心劝说，终于有所成效。这一日，他从“民兵营”出来，途中竟遇到一个熟悉身影。

陆云赫

   南疆的官民冲突升级死伤，许多户人家都挂上了白幡，行在路上所遇之人一双双疲惫的眼睛里写满了暮气与颓然，凉风挟裹着浊气扑面而来，耳边不时传来凄切哀恸的哭声，想来是此次家中有亲人罹难。
    心中正五味杂陈，思考如何挽回南疆之势，抬首间突见鄢然姑娘与一约莫四、五岁的小女孩，正推着一木撵艰难前行。木撵上有一成人白布裹身，传出阵阵尸臭，女孩儿尚小没有力气，重量全靠鄢然一人托举。她竟然没离开南疆？
    见状快步上前帮忙托起木撵，垂首相询，“鄢然姑娘，这是？”

鄢然

与阿珏一道将她爹的尸身从城内运到了郊外，阿珏不过才4、5岁，一路行来却没有掉一滴眼泪，纵然因年幼没有力气，仍兀自奋力地推着。
陆云赫的突然出现，引起了阿珏的警觉，想来是看见他身后负剑，便如护雏般跑到自己身前伸臂相拦，“有剑的都是吃人的官兵，姐姐你快跑。”
这样的反应自己再熟悉不过，轻轻地将阿珏拉到自己身边，蹲在她面前，摸了摸她的额发，柔声道：“阿珏不怕，他是姐姐的朋友。”
看着阿珏乖巧地点点头，冲她笑了笑，这才起身看向陆云赫：“这孩子叫阿珏，白布里的是她爹。”将阿珏爹救命钱被官兵所抢，不治身亡，尸身腐烂却无人安葬，阿珏娘也被打成重伤，奄奄一息的事情告知陆云赫。

陆云赫

    苦难恶行不会避忌孤寡，无论老幼。看向小女孩，眼神变得暗沉，四五岁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，吸了口气，吩咐镖师请镖局的随行医师去医治阿钰的娘，向鄢然道，“我与你们一同安葬他父亲。”
   见她没有拒绝，又着人去买棺材，本来以为南疆死了这么多人，棺材或许供不应求才是。谁知南疆动乱，家境稍好的或走或躲，拼死相搏的本已饥苦残薄，走投无路，死后也不过草席粗布裹身，倒是死去的官兵同僚强征棺材铺的棺材不付钱，把老板给逼得关门遁走。听完买棺材空手而归的镖师告知情况，面色冷肃，无法，只得让他们买些柔软的裹身布，与鄢然一同将阿钰爹安葬。
   阿钰小小的身躯跪在地上，口中尽是对朝廷和官兵的痛恨，见她如此年幼，就已经在心底深种仇恨，一时内心惆怅无言。
   

鄢然

站在阿珏身后，望着她小小的身躯，无数陈旧的画面在思绪中翻飞，终是不忍她如此年幼就被仇恨所缚，将她抱起，放缓语速，字字清楚：“阿钰，你尚还年幼，许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。这个世上坏人很多，唯一的生存之道，不是恨，更不是把自己也变成坏人，而是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。等阿珏变得强大起来，就可以保护阿珏想要保护的人了。”
说着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陆云赫，语气稍稍轻快了几分：“而且姐姐还发现一件事，这世上也有好人，这位陆叔叔不仅替阿珏下葬了爹爹，还找人帮忙为阿珏的娘治病，对不对。”
见阿珏似懂非懂，只睁着眼睛看着自己，忍不住促狭地勾起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儿。

陆云赫

    听着鄢然劝解阿钰的话，不由侧目，她向来冷漠的面上此时洋溢着一股生生不息的倔强。阿钰似懂非懂地冲她点头，光影绚动中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推散阴霾，重新焕发生机。
阿钰毕竟年幼，如此痛事折腾半天精力早已不济，不多时便昏沉欲睡，从鄢然怀里接过小姑娘小心托在背上，“我们送她回去吧。”
阿钰趴在背上沉沉睡去，感觉到她平稳稚嫩的呼吸，方才满心仇恨的样子恍若隔世，由衷感慨道，“幸好有你劝她。鄢然姑娘孤身行走江湖多年，想必见惯了惨事和不公，仍然怀有如此见地和不折之志，令人感佩。”
    她的话语听来不像旁观，似有些切身体悟，上云国这些年朝堂羸弱武林动乱，想来鄢然成如今一阁之主，闯荡江湖，定然过得也不平顺。

鄢然

归去途中，看着沉睡在陆云赫背上的阿珏，心中一片柔软。
闻陆云赫所言，突然冷冷一笑，不是笑他，而是自嘲。
“我也恨过，寻常人生在这乱世之中，有谁不曾恨过。”
投向他的目光带着一丝冰凉的讥讽，想看他听到这话脸上会不会露出失望之色，自己其实并非他所说的那种值得他敬佩的豁达出尘之人。
目光终究在触及他眼神的那刻收了回来，随后漫无目的地放空在那连绵的远山之间。
“恨这朝廷软弱无能，无法护佑自己的百姓。”
“恨这江湖肆意妄为，将天下众生圈如牲畜。”
“也恨自己，弱小可欺，无法庇佑在意之人。”
想到了什么，神色渐柔，嘴角抿出一道浅浅的弧线，道：“我很幸运，所以我希望有比我更幸运的人。”
“若是朝廷与江湖能够互相制衡，朝廷爱民如子，江湖侠者为民，想来……这个天下会好很多吧，所以，与其劝他们去恨，不如劝他们去做那个能够让这世间变得更好之人。”

陆云赫

    点了点头，“姑娘说的是。”
自出家门以来见了太多家破人亡，流离失所之人，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，至亲离散朝不保夕的日子，身受诸苦，如鄢然所言，谁能不恨。
    观她言行，所思所想，恐也在口中寻常人之属，受过困苦之难。然而最终仍然期望这个世间变得更好，如何不算深明大义。
   “这世间多得是有自身之苦，仇恨所驱变得不顾他人，谋己之私之人。”
    “亦有如鄢然姑娘这般千帆过尽，最终想守护他人，期望寻常人过得更好的人。”
    “如果所有人皆能如姑娘一般设身处地解他人之苦，想来平民百姓的日子会过得舒坦许多。”
   想起近来南疆之所见，叹息道，“如今国境之内，连民众也受武林以暴制暴的风气影响，强者逞威能，弱者受倾轧。追求强权之路利益仇怨交织，有几个人还能顾念他人生死。”
   “循环往复，世间的冤恨只会越积越深。”
   或许是鄢然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，不觉说得有点多，有些赫然，“在下是想说，姑娘深明大义，譬如现在的南疆，便是重建家园比持续拼斗更重要。”

鄢然

“陆镖主不归朝廷，不入江湖，却心系百姓，陆门菩萨果真不是浪得虚名，鄢然才是佩服得紧。”
闻他之后之语，似对此困境已有深思，正欲相询，又听他谈及南疆，兴致更甚，有心想要知道他的计划：“重建家园？陆镖主打算如何做？可否说来听听。”

陆云赫

   听她说起百姓给自己陆门菩萨的称号，感慨道，“百姓想要的其实很少，在下只不过做了一些微末小事就得他们如此赞颂。其实眼下我能做到的事很少，解一时之困容易，维长安之路却艰险难及。”菩萨能解世间困顿苦厄，若连百姓安稳的生活都无法维系，背负此名问心有愧。
回想起南疆种种，叹道， “南疆动乱起因是贺知暝私吞税银，为了交差又二次横征，无数百姓在反抗中丧命，至如今冲突升级。”
   “锄头棍棒始终比不过真刀实箭，当下最重要的是让南疆城重归于平静。”
   “民兵营已经答应我不再闹事，在下也承诺十日内替他们找回多缴纳的税银。”
   当下把后续能做的事娓娓道来，
    “南疆百姓遭受的不公一是税银，二是被欺压至死的人命。”可惜逝去的生命已经无法挽回，当下之势也只有尽力弥补，“陆门镖局在都城千阳数代经营，有些门路托人替南疆百姓陈情，贺知暝自有人收拾。”
“税银我已劫回来一批，分发给了疾苦人家。剩下的即便追不回来，亦有方法补足。”先从修十山那队人调查看看。
  “无辜遭难之人，朝廷若有抚恤，恐怕得等处置了贺知暝之后。镖局调来了药材人手钱粮，先解眼下各家百姓危急，助他们渡过难关，重拾生产。”
   “外患可解，心伤难复，最好能安抚百姓放下仇恨，振作起来，南疆方能重拾以往生机。”
    见她有意相询，讲完之后想要听取她一些意见，毕竟她亦在南疆亲历此事，“姑娘觉得还缺些什么？”

鄢然

南疆之乱，其导火索是贺知暝二次征税，追根溯源还是因为这世道混乱，民生艰难，人心难安。
南疆城若要归于平静，依自己所想其一要能一呼百应，予以安抚，归拢民心。其二要有粮食药草，及时补给，不可短缺。其三要有激励之策，鼓励生产，重振信心。其四便是处置公道，抚平民愤，施以教化。
听得陆云赫思虑周全，将诸多事宜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地有条不紊，嘴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，望向他的眼睛微微发亮，由衷道：“那我祝你……早日功成。”
又听得他问自己落脚之处，回答得干脆利落：“不知道，等送阿珏回家后再找吧。”

陆云赫

   鄢然原来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，如今南疆百废待举，百姓不事经营，恐怕需要借宿，饮食也很难安排，女子孤身一人甚是不便。便对她道，“鄢然姑娘若是不嫌弃，可与我同回南疆镖局，腾出一间屋子倒是小事一桩。”

鄢然

闻言扑哧一笑，“陆大镖主的地盘怎敢嫌弃，只是……”

陆云赫

不解，“只是什么？”

鄢然

将陆云赫从头到脚打量了个来回，一本正经道：“方才我看陆镖主背阿珏的姿势如此娴熟，心里妄自揣测陆镖主已有家室，故而觉得陆镖主邀我住在一起，委实太过不拘小节了，难道陆镖主就不怕家中娘子吃醋吗？”

陆云赫

   听出她话语中有打趣之意，心里没来由打了个突，脑中浮现若水灵动可爱的模样，心中泛起柔情无限，“婚配……算是有半个吧。”
   自己向来不懂如何与女子相处，可鄢然她们不也在柏玉庄中住过，南疆镖局也不算小。想起若水或委屈或怒视的神情，倒真有些疑虑，“如此她真会生气吗？”

鄢然

“半个婚配？好生奇怪。”
闻言顿觉好笑，可当听见他随后问出的问题时，便笑不出来了，这陆云赫定是个榆木脑袋，这种事自己怎么好回答！
说会生气吧，显得人家女孩子小气，说不会生气吧，换作是自己，心上人突然单独邀个姑娘回去，怎么可能没有想法。
客客气气地朝他一笑，语气又真诚又委婉：“这个呀，陆镖主不如自己慢慢想，旁人说不准的。”

陆云赫

   “陆某心慕之人尚未答允在下的求娶。”
   泱泱上云，芸芸众生，唯此一人总会让向来沉静的自己心绪起伏，患得患失。
   是有牵念的人都会有这种心情？面对鄢然意味悠长的提醒，客气地颔首。“多谢。”
   “南疆镖局房舍多，姑娘不必顾虑。”
   

鄢然

此时倒是没有比南疆镖局更为妥当安全的地方，也不再推辞，道一声谢：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想了想，缓缓道：“陆镖主兼济天下，又模样俊俏，这身材嘛……好像也不赖，想来姻缘之事，月老定会多加照拂。”抿嘴轻笑：“不然像陆镖主这样的人都娶不到美娇娘，月老庙必叫人掀了去。”

陆云赫

  鄢然说起话来倒更担得起不拘小节四字，听了她言笑晏晏的打趣颇有几分不自在，闷咳了一声，“承你吉言。”